# 2025年度总结
# 论如何把自己活成一份优秀的简历
在本科的时候,我曾经天真地以为,绩点是通往美好人生的货币,刷得越高,命运就能多找你兑换几次大奖。
那时候的我,活得像一台精密的综测计算器。遇到任何イベント,我的第一反应不是「有趣吗」,也不是「喜欢吗」,而是条件反射般地调用大脑内置的函数:这事能涨几分综测?能在评奖评优的天平上加几克砝码?——如果函数返回值是零,那还不如回宿舍继续背那些永远也用不上的PPT——至少能让我产生一种「正在努力」的hallucination。
现在回想起来,本科四年里最快乐的时光,竟然是大一前两周的军训。烈日把我们晒成一排排行走的烤红薯,汗水像瀑布似的往外冒,但那是我唯一一段成功脱离GPA这个呪縛的日子。我和舍友排着整齐的队伍,一边机械地踢正步,一边兴高采烈地分享高中的往事,畅想着未来。
本科毕业那天,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曾为一门课没上90分而连续失眠三天的自己,忍不住笑出了声。这笑声里有三分嘲讽,七分释然,还有十分的——空虚。
因为我做了一个无比清醒又无比愚蠢的决定:读博。
博士生活像是游戏的二周目,只不过难度直接从Normal跳到了Hell。GPA这个小Boss退场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更加凶残的Boss:Novelty、Killer、Contribution、Deadline、Author-order。
于是,刷绩点的日子变成了白天调数据,晚上刷SOTA,半夜改paper,连做梦都在优化hyperparameter的日子。为了那几篇最终可能被reviewers当成笑话的废纸,我主动放弃了四季。春天的桃花开了又谢,我在电脑前;夏天的知了叫了又停,我在电脑前;秋天的银杏黄了又落,我还在电脑前;冬天的雪下了又化,猜猜我在哪?没错,还是电脑前。
顺便,我还成功地把几段弥足珍贵的友情统统处理成了数据集里的noise——直接删除,綺麗さっぱり。
终于,我的名字出现在了顶会论文上。我以为这会是人生的高光时刻,会有BGM响起,会有异世界动画里勇者转职成功,レベルアップ的特效。结果呢?除了邮箱里的垃圾广告从「恭喜您中奖,请点击链接领奖」变成了「恭喜您发表论文,请点击链接增加曝光」。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实质性改变。实验室的门不会因为我多了篇论文就变成どこでもドア,导师只会觉得我还有榨取价值,活越来越多,PUA的花样比Transformer的变种还多——昨天还说你是「未来之星」,今天就能用「本科生做的都比你强,继续这样下去不如退学」把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碾成粉末。
至于社交?我曾经也满怀期待过的。刚进组的时候,看到师兄师姐们在深夜的实验室里一起泡面、一起Debug、一起骂reviewer,我以为这就是革命友谊。后来才发现,大家聚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彼此,而是因为都困在同一个牢笼里。白天微信群里互相点赞「师兄的工作太solid了!」,私下却在导师面前暗示对方进度太慢。组会上假装认真听你的pre,心里盘算的是你的idea能不能「借鉴」一点。最可笑的是,明明大家都活得像狗一样累,却还要在朋友圈里营造一种「科研使我快乐」的人设。而那些学术大佬,他们活在另一个维度里。你在台下仰望他们侃侃而谈,觉得自己努努力也能成为那样的人。可真正接触后才知道,人家的起点就是你的天花板——要么是某某院士或杰青的关门大弟子,要么本身就是二代,要么早就拿到了你这辈子都碰不到的资源。他们客气地说「有问题随时找我」,你真的发邮件过去,石沉大海。偶尔回复,也是那种让你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的外交辞令。
我逐渐意识到,高校根本不是什么象牙塔,而是个腐朽的衙门。教授们把学生当成免费劳动力和论文生产机器,一边让你007地干横向和发论文,一边在各种场合把你的成果说成「XX老师团队」的贡献。行政部门的脸色比北京的雾霾还难看,办个手续要跑八个办公室盖十七个章,每个人都在用那一点最小的权力最大程度地羞辱、为难你。学院领导开会时满嘴「立德树人」,转头就在计算今年的帽子指标和经费分配。
我逐渐意识到,这个社会需要的不是有梦想的年轻人,而是会老老实实掏空六个钱包买房的韭菜。你的青春不值钱,值钱的是你能创造多少GDP、能交多少税、能给多少老人交养老金、能生几个孩子来填补劳动力缺口。所有人都在告诉你要奋斗,但没人告诉你,你奋斗的终点可能只是别人的起点。房价永远比你的工资涨得快,你拼命读的博士学位,在招聘市场上还不如一个有关系的本科生值钱。
我逐渐意识到,学术圈就是个残酷的淘汰游戏。表面上大家都在追求真理,实际上都在抢那几个可怜的位置。你发一篇paper,别人发十篇;你熬到凌晨三点,别人熬到凌晨五点;你的导师push你,别人的导师是院士。但更残酷的真相是,决定你能走多远的,往往不是你发了多少paper,而是你会不会「做人」。学术圈哪有什么纯粹的学术?全是人情世故。你的论文能不能中,有时候不取决于质量,而取决于你导师认不认识editor。找教职的时候,一个大佬的推荐信顶得上你十篇一作。学术会议上,真正的交流不在会场,而在饭局上、酒桌上、大佬们的小圈子聚会上。你以为顶会是展示研究的地方?别天真了,那是站队的地方、抱大腿的地方、交换资源的地方。
我见过能力平平但混得风生水起的人,因为他们懂得每个节日给大佬发祝福,懂得在合适的时机奉承。我也见过真正有才华的人被边缘化,因为他们不愿意参与这些Social,天真地以为凭实力就能出头。整个系统就像《火影忍者》中忍考试的笔试:考的不是你会不会做题,而是你能不能在规则的夹缝里优雅地「作弊」。会作弊的人早就抄完了答案,而你还在那里老老实实地演算。最后考官告诉你:这场考试的真正目的,从来就不是测试你的能力,而是看你懂不懂ゲームルール。
而你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表演,却不得不继续演下去。因为退出这个剧本,意味着连最后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了。
于是我告诉自己,既然游戏规则就是这样,那就玩到底吧,也许演着演着就会真心相信自己演的角色了。就这样,我一边厌恶着这场表演,一边越陷越深。这些年,我喝了太多毒鸡汤:「成长是有代价的,但值得。」于是我慷慨地支付了所有代价——青春、热爱、真诚、友情,统统打包换成简历上冰冷的条目。我以为只要简历够厚,生活总会对我温柔以待。二十多岁最好的年华,别人在打游戏,我在改论文;别人在看世界,我在看文献;别人在交朋友,我在课题组陪师兄师姐。
我安慰自己,这些牺牲都会变成简历上的闪光点。确实,我的简历确实越来越长了——竞赛奖项、顶会论文、奖学金、实习证明,每一行都价值不菲。可当我深夜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时,突然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:我他妈的活成了自己的简历。
别人问我是谁,我只会背简历;别人问我喜欢什么,我脑子里一片空白;别人问我周末干嘛,我说写论文。我没有爱好,因为「爱好不能写进CV」;我没有朋友,因为「社交浪费时间」;我甚至不记得上次因为开心而笑是什么时候,因为快乐这种东西,不能量化,不能发表,不能帮我找到工作。
最可悲的是,我曾经是个有趣的人啊。我会弹吉他,会写小说,会在雨天故意不打伞,会为了一部电影哭得稀里哗啦,会因为一首歌单曲循环一整夜。而现在的我,只会在文献的海洋里循环,在LaTeX里排版,在电脑前腐烂。
我像芙莉莲一样——直到辛梅尔死了,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他,才后悔那些本可以一起度过的时光都被「还有更重要的事」给吞噬了;我也像艾伦一样——好不容易走到了ウォール・マリア外的世界,满心期待着海与自由——结果发现外面是另一堵更高的墙,是更多的敌人,以及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戦い。
去年春节,我跟着头发已经花白的父母走亲戚。
说实话,我是抗拒的。我知道会面对什么——「博士毕业了吗?」「工作找到了吗?」「一个月能挣多少?」。我在脑子里排练了无数遍标准答案,准备像答辩一样应付过去。
可真正见面时,完全不是这样。我的七大姑八大姨,他们不懂我解释的研究方向,不懂什么是sota,不知道三大会是什么,不知道大陆护照只能免签一些非洲国家,更不关心AI会不会抢走普通程序员的饭碗。他们只是拉着我的手,心疼地说:「孩子,别把自己逼太紧」,「累了就回家,妈给你做好吃的」,「难过了也回家,姐夫陪你喝两杯」。
那一瞬间,我的防线彻底崩了。我意识到,这些我曾经觉得「没见识」的亲戚,他们看到的是我,不是我的简历。他们关心的是我累不累,开不开心,而不是我发了几篇paper。在他们眼里,我不是什么博士生,不是科研工作者,我只是那个小时候会因为一颗糖而开心一整天的孩子。他们不要我成为学术明星,不要我拿什么offer,只希望我像个正常人一样,会哭会笑,会累会困,会想家。
而我呢?我把自己活成了什么?
我像个神经病一样,把自己调教成一台追求最优解的机器,专注于在所有benchmark上跑出最好成绩。我忘了,或者说从来不曾明白过,人不是实验室里的GPU,不需要24小时满负荷运转;人也不是论文里的数据点,不需要永远追求Statistical Significance。人是会在春天想要出去走走的生物,是会因为一碗热汤而感到幸福的生物,是需要被爱也需要去爱的生物。
坐在温暖的老家客厅里,看着墙上挂着的我小时候的照片——那个傻笑着的小孩,我突然特别想哭。
是啊,我小时候多爱笑啊。会因为下雪而兴奋,会因为妈妈做的糖醋排骨而满足,会因为和朋友打一下午篮球而快乐。那时候的我,不需要任何外部认可就能感到幸福。
而现在,即使中了顶会,即使拿到了奖学金,即使收到了offer,我也只是短暂地松了口气,然后继续焦虑下一个目标。我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永远不会满足的モンスター,一个只会在KPI里打转的ロボット。
我用了这么多年,这么多代价,做到的居然只是把那个会笑的小孩,改造成了一份冰冷的,perfect,素っ気ない的简历。
可笑,又可悲。